我只是想告诉你，人生从来不是个礼物。

四月是A的故乡最美的时节，孵卵的秧鸡在秧田里，泥上鸽子的脚印了“个”字。A的故乡在湖北黄冈，镇上出过一个诗人，叫闻一多，他上的中学叫闻一多中学。A在长江与汉水交汇的城市上了四年大学，毕业后，只身到南方小城一所特殊教育学校当老师。所谓特校，就是收容有精神障碍的孩子的地方，A的学生是一群自闭症少年。26岁，工作四年，除了几个同校老师外，他没有什么朋友。

三月的最后一天，下午2点30分，一场大雨初停，24路公交车在山路上转了个弯，然后一个急刹车，停在特校门口。坐落在一座小山脚下，特校占了很大一块地方，孤零零的几栋房子错落在绿荫中，刷成淡蓝、灰白色，笼罩着蒙蒙的雨雾。离得不远的山边，伫立着两座高大的烟囱，下雨天也冒着浓浓的白烟。飘不远，便消散在水雾里——那里是小城的殡仪馆。

“吱呀”一声，门开了，透进微光，照亮了阴影里的人，A坐在一群自闭症少年中。所有人都独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，A也是。身在此处，却表情游离，瞳仁如蒙着白雾，不时发出和动物一样的呜咽和叫唤，他们的智力水平停留在3岁。一眼看到的A，嘴唇弯出好看的弧度，如同荒野里突然寻到应答。五官清朗，面容英俊，南方小城的夏天长达10个月，日照充足，让他的肤色像小麦收割后的大地。

“阿航的父亲是为摄影爱好者，阿航诊断为自闭症患者后，他的语言系统里只剩下几个简单的与摄影相关的词汇。‘拍照’、‘禁止拍照’、‘佳能相机’。”“阿明刚来的时候，人群给他造成压力与恐惧，他经常一个人对着窗外泪流满面。”“他经常会抓到蜥蜴、蟾蜍。有个癖好，就是离不开他的瓶子。” 每天下午，目送班上另一位同学柳毅离开，对于A而言，都是一件“心惊胆战”的事，已经白发苍苍，身形瘦瞿的爷爷，用小电动车载着身高一米八，体重达300斤的大个子，在往来的车流中穿梭。他今年已经18岁了，必须要离开学校，但是他几乎完全没有自理能力，甚至有自残的倾向，额头、脸颊、手臂上全是伤口，就在去年，他自己抓伤的伤口发炎溃烂，甚至化脓，不得不外出就医……A用平和的语气说着这一切。工作以后他明白，大学所学的教育理论，一点用场也派不上，他其实更像一个单纯的饲养员，饲养一群只有膝跳反射的动物。

13岁的小明是病情也最严重的，五年来，他从没有开口说过话，到特校前从来没有上过学，自己吃饭都困难。刚到特校的那会，人群给他带来压力和恐惧，早上A经常看他一个人泪流满面。

一项最新研究数据显示，中国的自闭症人群自然发生率高达1%，也就意味着100个人里有一个是自闭症倾向。但在A的理解里，自闭倾向其实类似于“社交恐惧症”，是当下社会人际关系变迁的衍生品。A刚来的时候，几乎每天都想辞职，几次收拾好包，走到校门口又回来——没有找好工作，前途渺渺。

每天晚上，他会刷刷微博，同学们晒旅游、晒化妆品、晒男友、晒女友……A开始十分嫉妒，越嫉妒越关注，拼命的联系以往的同学，试图让自己觉得还和他们在一个水平线上。他却感觉十分受挫，因为同学早已弃他而去，在不同的路上飞奔向金光灿灿的前程。A开始故意回避这类信息，直到好像真的忘了，真的不关心了。

A说前两年，心里烦躁的时候，也曾因为学生不老实而出手打人，拳头落下去，先感觉到暴力带了的快感，然后是一阵阵翻搅的悲哀，无边的失望。一次，A的巴掌落到了一个17岁少年的脸上，手指的神经末梢传来温暖油腻而又粘着的触觉——来自菜汤或者不明的污渍。他心里打了个冷战——人和动物的界限快要模糊了，进化了几亿年，似乎又要回到原始细胞，简单的神经反射构成的生命体，他们吃饭会伸舌头去舔干净碗里的菜汤。

沮丧的时候，A也想一醉方休，可是找不到人。他觉得喝酒浇愁是个伪命题，单纯地模仿电影、文学，是喝给人看的。孤独无药可救。想离开，生计却成了难题，没有一家单位会需要一个有特校老师经验的人，A这么觉得。

A经常想念他的前女友，上大学的时候，两人春天在樱花树影里拥抱接吻。毕业后，异地数月分手，“她好像嫁人了。

“人被逼无奈就会去适应环境，而不是坐着等死。”A说。他开始买菜，学做饭、煲汤。偶尔也出去跑步，还和一个女孩在操场聊过几句。同校的女老师会逗他，声称要为他介绍女朋友，邀请他去家里做客。A打算存几年钱付首付买房，A还说，想去参加非诚勿扰。夜深人静时，想起些往事时，A心里还是会有一个不甘的念头，不过次数不多。

A最终还是适应了南方小城的生活，他说，白云一朵朵孵在山顶，一缕殡仪馆的白烟悠闲的横在山腰，那景致其实很美。他也习惯了和自闭症儿童相处，因为不累，日子很好挨。心里都不想，时间轻松地就从眼前溜走——他们似乎，越来越像同类人。

“干什么不要紧，最重要的是有钱，社会就这么现实。”A的语气有种刻意的无所谓。他拍着手里的篮球，来了个漂亮的三步上篮，运动鞋，白T，牛仔裤，背影很像多年前，我的学生时代里很多女孩暗恋过的一个男孩。

没有欢喜，没有震动，只有哭不出来的悲伤，这就是A和自闭症少年的故事。